人生笔记打醋
梁东方
我从小爱吃醋。这是我的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的一个旁证。旁证何以成立?因为爱吃醋。爱吃醋是山西人的普遍特征,这个普遍特征在我身上的显现说明我至少和山西是有联系的。反正事实上就是我爱吃醋。吃饺子要蘸醋,吃面条要放醋,吃烩饼子也就是水煮窝窝头搁了醋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就是干吃馒头如果有一点醋的话,也未尝不是美食。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最不习惯的,就是每餐都没有了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必然会有的醋。为此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等有一天突然意识到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醋,才体验到所谓习惯是可以改变的事实。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吃醋是一点滋味,也是一点可以允许个人拥有的嗜好。当然,山西醋是吃不到的,吃到的只能是本地的醋,本地装在大缸里的散醋。本地有名的槐茂酱菜厂的醋已经算是不错,和周边县里的醋比起来,和大山里的姥姥家自己酿制的柿子醋比起来,没有生腥子气,没有涩味儿,甚至还多少有那么一点点醇香。可能正是这一点点醇香让脱离口腔期不久的孩子,在没有什么好吃的的现实里抓到了醋这个宝贝并乐此不疲的。
那个年代,不用说塑料袋装的醋了,好像也从来不知道还有瓶装醋,醋都是散醋。要打醋的时候,拎着输液瓶子去,灌上八分钱的;八分钱一斤,是不是一斤输液瓶子上有刻度,ML的刻度,看得一清二楚。那大约可以算是数字化时代的先声,当然公家的商店也就是小卖铺,还不至于在这样的一点点分量上耍手腕,人们对他们不满的主要是缺货和服务态度问题。
灌醋需要一个漏斗,漏斗很大,上面沾满了醋。打醋打醋,可能主要就是源于这个用舀子将醋从醋缸里舀出来以后灌到漏斗里去的动作,类似的叫法还有打酱油、打香油。
醋缸黑乎乎的,缸沿儿上是一层厚厚的黑色干醋嘎巴,就是每次打醋的时候落的那一点点醋,时间长了就能将醋缸的沿儿全部染成这种颜色,形成这种让人看了多少有点恶心的固体状态。醋缸旁边是酱油缸,两个缸上虽然都盖着篦帘儿,但是飞舞的苍蝇还是围着这里转啊转,每次拿起篦帘儿,苍蝇都会轰的一下飞起来,和苍蝇一起飞起来还有浓郁的醋香。
还没有打醋呢,就已经弥漫起勾人的醋味儿,嘴里的味蕾已经开始大量分泌唾液,那是望梅止渴的唾液,是闻到了醋味就已经抑制不住的唾液。实际上不掀开篦帘儿整个小卖铺里弥漫的也都是醋的味道,酱油的味道是比较沉重的,不怎么上扬,传之不远,尽管仔细闻也是很香的。
醋好闻,再加上另外一边的柜台里,玻璃罩下还有整齐摆放着的小人书,于是那家小卖铺在我心中的崇高地位也就完全无与伦比了。不过,打醋次数多了以后,我对这家小卖铺的观感整体性地急剧下降,到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程度。
医院大院的墙角上,一侧对着外面的马路,一侧连着单位里面,两边的门都可以进。里面的门进来的是多是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和面色凝重的病人家属,冲着马路的门进来的则是过路人和附近家属院的大人孩子。
我特别有印象的是那些病人家属,他们买东西,有时候像是其他人一样抠抠索索,有时候又有一些出手很大方的,一下买很多东西:买点心,买小人书,买糖块,买衣服,买鞋……买很多东西的时候一点也没有通常会有的兴奋,而是更加凝重甚至绝望。后来慢慢明白,那是亲人面临无可挽回的绝境的时候,一种不再紧衣缩食的破罐子破摔式的消费。他们觉着已经没有了明天。
小卖铺距离家里大约有五六百米,现在看来距离不远,但是在人很小的时候,以一个身矮腿短的习惯视角去看,那个距离也是不近的。每次去打醋,都是拎着瓶子,骑着自行车。说是拎着瓶子,并没有一根绳子和瓶子连接起来,只是用手攥住瓶子口儿而已。瓶子口儿突出于瓶子之外只有短短的一截,必须紧紧地握住,好在人小的时候手也小,握住这个部位不难。
难的是一手攥住瓶子口儿,一手还要掌把,掌自行车的把。这样单手掌把,掏着腿骑着大二八自行车,还要小心不能将另一只手里的醋瓶子摔了,的确是要点儿杂耍一样的技术的。这个技术我已经掌握,大多数孩子也已经掌握,在去打醋的实战中正好施展,自然是很自豪的事情了。尽管刚刚上车,启动的时候会左拐右拐掌握不住方向,但是走起来就好了,有了一定速度以后方向就好控制了。控制好速度,一手掌把,一手捏着醋瓶子,掏着腿一起一伏地骑着车,威风而快乐。所以按说我对去打醋这样的活儿应该不排斥,我排斥的不是杂耍式的骑车,而是去打醋就不得不和人、和小卖铺的人打交道。
小卖铺无一例外是公家的,全称是国营向阳商店、国营红卫商店之类的名字。公家的小卖铺里的售货员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公家人的样子。小孩子还没有柜台高,说话招呼人家的时候,人家根本不理,不连续喊上一会儿,是买不成东西的。据说也不是故意晾着你,而就是懒得搭理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小孩子叫着要打醋就得站起来给你打醋,很丢面子。所以孩子去打醋这样的事情,对有了自尊心的孩子来说,是有很大的心理压力的。
终于人家站起来、走过来,无精打采恹恹欲睡面色阴沉地来给你打醋了,心里就一阵欣喜,好像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天赐机会。将裤兜里的几个硬币排列在柜台上:一个伍分的,一个贰分的,一个壹分的,一共八分。另外的组合是四个贰分的,或者三个贰分两个壹分,两个贰分的四个壹分的,或者竟然是八个壹分的。最后这种情况就会引起售货员的极大不满,会在他面无表情的面孔上露出深深的厌恶,甚至直接斥责:都是壹分的啊!买不起别买!一边说一边一挥手将在柜台上沾了醋与酱油的陈渍的硬币都扫到了一个纸盒子里。
我大概是已经过了浑然不知世事的年龄,也可能是从小就很敏感,敏感还无能为力,所以对这样带有指责乃至侮辱性的话就很愤怒,愤怒还不知所措,居然连一句回敬的话也说不出来,很窝囊地走出来,好长时间都气鼓鼓的。为什么小卖铺里的售货员和课本上画的那些春风满面,想顾客之所想、及顾客之所及的售货员完全不一样呢!很多表面的话语和实际的情况之间,都有这种迥然不同乃至完全相反的反差。这是小时候的众多困惑之一,后来才习惯成自然,随着逐渐长大的过程,这也就变成了社会存在的天经地义。
我去打醋的心理压力主要来源于这种被完全无所顾忌地打击自尊的愤怒和恐惧,所以即使很爱吃醋也不愿意去打醋,不得不去打醋的时候也往往要下定决定,以一种事先就已经鼓足了的勇气怒目而视,大义凛然地走进那肮脏地散发着各种味道飞舞着苍蝇的小卖铺。打醋成为艰难的社会化的第一关,社会对你展开的面目不仅不像课本里说的那么助人为乐、春风化雨的友善,甚至直接就是对此后人生的一切向往的严重打击。
这一次,终于,我将这种被打击的可能推向了极致。
这一次打醋回来,开始吃饭,一蘸醋吃觉着有一股怪味儿,再蘸再吃还是一股怪味儿,闻闻醋瓶子,醋就是一股怪味儿,醋是坏的。醋据说是从来不会坏的,醋居然坏了,这是违背常识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醋里掺了水或者掉进什么东西去以后变质了。而醋坏了还卖就是非常恶劣的行为了。不行,得去找他,找他换!平常很不愿意去打醋,不愿意去打醋的时候忍受他爱答不理的傲慢的自己,因为这种被欺骗的奇耻大辱而涨红了脸,心脏扑腾扑腾地跳着,拎着那瓶醋,大人怎么拦都拦不住地掏着腿骑着车直奔小卖铺。
冲进门去,直接把醋瓶子往柜台上一蹾,气咻咻地大声喊道:刚才打的醋是坏的!我大概当时已经是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之状了,是准备不顾一切地就此和对方好好理论理论的状态了。
没有想到的是,他根本没有按照我想象了一万次的剧本立刻给我回击,或者耍赖或者蛮横地咒骂甚至扑出来打我,而是直接将醋瓶子拿起来,拔出瓶塞,掀开醋缸上的篦帘,在一片飞起来的苍蝇的烘托下,咚咚咚地将一瓶醋全部倒回了醋缸里。更加浓郁的醋味儿一时间就弥漫出来,还未及细闻,他已经用了很大劲儿将醋瓶子往柜台上一蹾,接着扔出三个贰分的两个壹分的硬币来,掉头就走了。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显然他理亏,他知道那醋是坏的,知道坏了还卖,你找回来就退给你,找不回来就拉倒。再有人来打醋,他还会照例打给人家。他好像只是懒得告诉人家醋坏了。现在看来,这应该算是躺平的极致。
在我的记忆里,打醋的经历好像至此戛然而止,其后再也没有去打过醋。不知道是真地没有再去打过,还是打过但是不记得了,还是社会进步,逐渐有了袋装醋、瓶装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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